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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译史蒂文斯诗13首

张枣 史蒂文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世界作为冥想


那就是尤利西斯,那不能停歇的探险者,正从

东方走来?林木已修整,

冬天已漂逝。有人正迈步在


地平线上,越来越把自己凸现。

一种火的形态在走近裴尼萝帕的花衣,

那刚烈的现身惊醒了她栖息的世界。


这么多年,她都在构思一个自己来迎接他,

一个他的知己,她幻想得恰到好处,

深居在彼此之中,亲密又亲密的知己。


林木已修整,作为一种彩排,安排在

一个超人力的冥想中。

风之狗不再监视她的夜晚。


她不渴望他不能带回家的东西。

她不要战利品。他的臂膀将是她的项链,

而她的腰带,就是他欲望的最终财富。


那是尤利西斯吗?或许只是她枕上的

阳光之媚?心思跳动着,正如心在跳动着。

心与心思不停地合跳着。天亮了。


那是,也不是,尤其西斯。但他们重逢了。

亲密又亲密的知己。星球的一种鼓励。

她内在的那股蛮劲永远不会消退。


她梳着发,时不时还自言自语,

叨念着他的名字,那个耐心的名字啊!

她怎能忘记那个永远在走近她的他。




纯粹的存在


心境的终点,那棕榈树

远离最后的思想,耸立在

青铜的布景中,


一只金羽鸟

在树上唱一支陌生的歌,

既无人意,也无人情。


你知道,我们幸福与否,

鸟儿都不是理由。

它唱着,羽毛金光闪闪。


棕榈树耸在空间的边际。

风起伏于枝叶间。

鸟儿垂下火造的羽毛。



晴朗的一天,没有记忆


风景里没有士兵,

也没有对死者的追忆,

和他们五十年前的景象:

年轻活泼,空气新鲜,

青春在阳光中漫步,

蓝衣裙弯腰,拾捡着什么。

今天,心境不是天气的一部分。


今天,空气新鲜得一无所有,

一无所知,除了空白。

它涌向我们,毫无深意,

仿佛我们从未存在过,

现在也未必

活在这浅薄的场景里,

感受着,

这种无形无迹的动静。




夜读


彻夜我坐着读一本书,

我坐着,读着,仿佛置身在书的

庄严纸页中。


这是秋天,星星坠落,

覆盖那些匍匐在月色中的

皱巴巴的形体。


我的夜读无灯陪伴,只有

一个声音在嘟囔“万物

回归冰冷,包括


那些麝香葡萄串,

甜瓜和光秃园圃里

红亮的梨”。


庄严的书页没有字迹,只有

焚烧的星星的痕迹

密布在霜天里。




一目了然


秋叶落尽,我们对事物又

一目了然。这就像

我们来到了想象的尽头,

滞留在一种枯燥的理解里。


难以选中哪个形容词来应对

这空茫的冷,这莫名的哀。

鸿篇巨构变成一个小屋,

没有头巾帽走过萎缩了的地板。


室温急需油漆一新。

五十年的烟囱老旧得歪斜。

一种异想天开的努力已经失败,

只用重复,重复着人和苍蝇。


正是想象力的空缺

急需被想象。巨大的池塘,急需

明白的体验,既无倒影,落叶,烂泥,

水也不像脏玻璃,满口沉默,只


表达出那种老鼠来偷窥时的沉默。

大池塘和它百合花的残骸,都

必须被想象成一种必然的认知,

一种急需,必不可少的急需。



不是物象而是物本身


在冬季最早的尽头,

在三月,室外有一声清瘦的鸣叫

仿佛是内心的回音。


他确信他听到了,是

一声鸟鸣,大约在破晓时分,

在三月的晨风里。


太阳六点升起,

不再是雪景上空的破头盔,

而是俨然在室外。


它不是睡梦之废纸上

空话连篇的缥缈的口技,

不,太阳确实照亮了室外。


那清瘦的鸣叫,就是

唱诗班的领唱的先声,就是

太阳大而无外的一部分,


被一圈圈合唱队围拢,

虽然还很渺远。它宛如

一种新的对现实的探究。




桌上的行星


阿丽尔很满意,他该写的诗都写了。

它们属于似水年华,

属于他喜欢的事物。


太阳其他的业绩,

是浪费是瞎折腾,

熟透的灌木纠缠于萎靡。


他本人与太阳合为一体,

他的诗篇,出自他本人的劳作

也就是出自太阳的劳作。


它们是否能流芳百世,这不重要。

要紧的是,它们是否

面目清晰,特征分明。


是否又一种莫名其妙的富足,

虽然它们的词儿贫困,

虽然它们依托的星球的贫困。




内心情人的最高独白


点亮黄昏的第一盏灯,当我们

在室内憩息,心平气和,认定

那虚构之境便是那终极的善。


于是,这次幽会变得无比浓郁。

我们的涣散也凝聚成一个整体,

剥脱了所有心灰意懒的冷僻。


融融一体,那唯一的披肩

紧裹着我俩,给我们的空缺送来

一阵暖意,一股力道,那神奇的补给。


于是,我们忘了我们,忘了彼此,

只体悟到一个缥缈的秩序,一场完整,

一种认知,是它安排了这次幽会。


在它蓬勃的疆界,在内心的世界。

我们宣称:上帝决不自外于想象——

于是,太初之光便高照冥暗。


依偎着这光,这内心的根据地,

我们在晚风中布置好了居所,

在那儿,一起厮守,已然足够。




宁静平凡的一生


他坐着冥想。他的位置,不在

他虚构的事物中,那般脆弱,

那般暗淡,如被阴影笼罩的空茫,


就像是在一个雪花纷飞的世界。

他起居在其中,俯首听命于

寒冷骑士挥洒的意念。


不,他就在这,就在此时此刻,

因地制宜。就在他家的他的房里,

坐在他的椅子上,思绪琢磨着最高的宁静。


最老最暖的心,任凭

寒冷骑士挥洒的意念切割——

夜深又寂寥,在蛐蛐的合唱的上方。


听它们喋喋不休,听各自独领风骚。

高妙的形态里是没有愤怒的。

而眼前之烛却炮制出熊熊烈焰。




一首诗,取代了一座大山


这就是它,逐字逐句地,

这首诗取代了一座大山。


他畅饮它的氧气,

虽然这本诗集沦落在桌子上的尘埃里。


它警示过他该往何处去,

当他迷失方向的时候,


使他回想如何排列好松林,

如何挪移岩石,如何捡步于云中路,


去找一个恰到好处的景观,

那儿,无言的完整造就了他的完整:


那恰切的山岩边,他的言不及意

终于发现了,逼近了,那个达意的点,


那儿,他躺下,俯瞰着大海,

指认出他独一无二的幽居小屋。




阳光中的女人


就是因为这暖意,这动静

像某个女人的暖意和动静,


而不是因为空中有个相貌,

或某个形体的开头与结尾:


空白而已。但,在无线的金光中

一个女人衣裙的唏嘘温暖了我们,


还有她那弥漫的丰实,

因其无形而更加具体,


在无踪的确定中,

散发夏野的芳香,她


对那沉默不语的,醒目的

中立者,袒露出真爱。




词语做的人


我们将是谁,如果没有性神话,

没有沉思默想或死亡之诗?


月亮饲养的阉人——生活只是

对生活的命题。人的


沉思默想是一场孤独,在那里,

我们写下这些命题,被梦想撕碎,


被失败的可怕咒语撕碎。我们害怕

梦想与失败本是一回事。


整个种族是一个诗人,写下

其命运的怪癖的命题




人背物


诗歌必须最成功地抗拒

脑力,图解如下:


一个冬日暮色中的深褐身影

抗拒了身份。他背的物抗拒了


最窘迫的清苦感。因此,接受

这些琐碎的事物(这些整体里的


不清晰的零件,牢实固体里的

不老实的分子,没有疑虑的根本,


飘零的事物如最雪的几百片花絮,

从一场风暴脱落,一场琐碎的事物的


风暴,我们得彻夜忍受的风暴),

一场噩梦:心思突变成现实。


我们得彻夜忍受我们的心思,直到

明媚的清晰肃立在冷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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